船舱内,已是午夜,舱内没开灯,黑暗中是死一般的静谧。
有声音轻声问道:“君上,您认得那个小姑娘?”
黑暗中,骤然亮起两粒刺目的金色光点,好似两道若有实质般的光束从中透出,照亮了整座面积不小的舱室。
那是一双色泽犹如黄金般璀璨夺目的竖瞳,从中散发着威严,冷漠,高峻,恐怖,几乎令人下意识的就要退避。
无支祁不是蠢货,这位淮水水君明知道龙邪心湖起伏明显与那个少女有关还问出这种问题,其实是在给龙邪一个开解自己的述说途径,有些事,憋在心里没有用的,说出口,就会好上很多。
那双透着漠然神情的眼睛又缓缓闭上,黑暗中,有声音低声叹息。
“灵蝶岛旧事,你还记得吧。”
无支祁微微点头,这事儿跟他也有关。
自古以来,便有不少海外诸多仙山的传说志异,其中最为有名的便是蓬莱,瀛洲,方壶三座方外仙山,其实除开这三座天然与世隔绝的小洞天外,海上坐落着其他不少小一些的仙家岛屿,其中灵蝶岛就是其中一座。
灵蝶岛位于东海,其传承八百年有余,岛上弟子妖与人皆有,岛主是位公认很好说话,为人平和良善的大妖,是条大鱼修炼-成妖,平时交友广泛,也算的上是人脉颇广,朋友遍布五湖四海。
监察院第三年,灵蝶岛招收弟子六十二位,水中妖类三十四位,人类练气士二十八人,偏偏这些人里有一个妖类,此前尚未化形时在东海海滨吞杀过出海打渔的渔民。
那一日,山海司至东海灵蝶岛。
东海万里海域,狂风暴雨,乌云盖顶,雷电交加。
灵蝶岛主徐振就是不肯交出自己门下弟子,觉得自家弟子既然已入岛来,就是与外界做了一个割舍,此前恩恩怨怨都应放下,愿意向监察院保证约束这只鱼妖此后不再踏出岛外一步。
但是山海司不这样认为,苦劝无果之下,黑龙座主亲自驾临东海。
灵蝶岛举岛死战,于是一日之后,岛上活人死绝,人类妖类尸横遍野,甚至整座灵蝶岛都被黑龙座主以大神通沉入海底,永不见天日。
这是自血战之后,监察院第一次屠空山门的集体行动,它的起因仅仅只是一个吞杀过几个渔民的小小鱼妖。也正是通过这次行动,监察院再一次向世人展现了他们在推行三大律令一事上绝不退让,绝不姑息的坚定态度。
“灵蝶岛那时候,我所杀的那个老人,应该就是她的祖父。”
黑暗中有人叹道:“一开始我只是觉得有些像,所以试着问了问名字,没想到还真是,还真是一桩孽缘。”
岑访仙,岑访仙,曾访仙,曾海外访仙。
无支祁默不作声。
那一战他也在,那个老人,他印象很深,是灵蝶岛主的挚友,身为十一境的大修行者,全程没有伤害任何一名监察官,只是想护住自己的老友逃离。
老人最终被龙邪于东海沙滩上亲手诛杀,魂魄消散天地间,连累自己家人宗族,被监察院下发责令,身后三代,有修行者废去修为,无修行者永世不得修行,并且由炼狱司出手缝补消去一切与修行登山的记忆,这一套下来,三代之后,若真有人又踏上修行路,那便是他该有的缘法。
那日海边。老人苟延残喘,龙邪立在天上云雾间,俯身笑问道:“同生共死?”
老人抚须慨然笑答:“同生共死。”
言语不大,掷地有声,铿将有力。
所谓君子死知己,不过如此。
山海司的最早的那一批监察官们都知道,龙邪一直对这个死在自己手上的老人心存愧疚,甚至还特地向人间司查阅过老人一家的处理办法和此后生活相关的卷宗。
龙邪在卷宗上见过这个少女,那时候她还没有这么大,脸要更圆些,身子也还未长开,站在一群监察官中,脸上满是迷茫的表情,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
原来岁月确实不饶人,当年的小姑娘,如今也生的亭亭玉立了。
龙邪深深的叹口气,站起身来,道:“我出去走走,吹吹海风,你不用在意。”
他自然是知道无支祁为何要问那句话,也知道自己现在确实有些心情烦闷,躁郁不堪。
黑暗中,无支祁笑着拱手拜别,龙邪摆摆手,打开舱门,沿着路向着甲板走去。
海上只要没有风浪,夜晚的月色向来是极美的。
今天晚上天气还算不错,天幕上一轮莹白圆月高挂,好似一张打磨极好的白玉玉盘,皎洁月光如水,静静的洒落在甲板和海面上,黑暗中不时有点点水光闪烁,随着海浪拍打声起起伏伏,海风轻轻吹拂,带来淡淡的咸腥味道,这时候的皎洁月色,仿佛具有一种让人不由自主心情平复的自然的静谧美。
龙邪看着甲板栏杆处倚靠栏杆低头看那水中圆月的少女,对自己打算出来走走的决定稍稍有些后悔了。
正想悄悄退回去,那女子却正好抬头,回头一看,正好看到龙邪皱着眉头进退两难,不由得莞尔一笑。
远远的,少女对着他招了招手。
龙邪眉头一挑,干脆也向着少女走去,倒也不至于像凡人畏之如虎那般。
少女不是白日里见面那副活泼阳光,青春四溢的清凉打扮,而是换了一袭看着像是睡衣款式的洁白无袖及膝长裙,一头短发湿漉漉的,发梢上还残存着几粒水珠,脚上踩着一双白色拖鞋,脚趾微微曲起,有些可爱,有些不一样的柔美。
此时已是深夜,除开还在航行的一干人员,其他人都早已入睡,甲板上,如水月光中,就只有这两人。
龙邪走到少女身边,瞥见少女发梢间的水珠,微微皱眉道:“洗完头发不吹干,很容易感冒的,你还出来吹海风。”
少女看着他,神情有些怪异。
“任何突如其来的关心,都是对我的图谋不轨。”少女看着龙邪逐渐变红的脸色,才笑道:“我爸说的。”
龙邪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我身板好着呢,没事儿。”少女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身子微微倾斜,两只细嫩的胳膊就这么搭在栏杆上,支撑着她的身体。
龙邪也靠着栏杆,不过是与少女相反,面朝大海,静静享受着海风迎面而来的吹拂。
龙入大海,就好似游子归乡,自然有着一种特别的好感。
在那月光中,一袭雪白长裙的少女扭头打量着身边的青年,而青年则看着远处泛起水光的海面,两人皆无言,风吹裙摆微微扬起,少女挽发至耳边,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看够了没有?”
青年头也没回,低声问道。
看的有些发呆的少女回过神来,可爱的吐吐舌头,扭过头来。
“我说怎么这么晚了不睡觉在这瞎逛,原来是专门搁这儿等我图谋不轨呢。”
少女翻了个白眼,总不可能实话实说是因为今天自己说完名字后那股莫名其妙的失落感才睡不着的吧。所以少女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那你这么晚了不睡,就是为了出来假装偶遇我?瞧瞧,用心险恶啊。”
龙邪一时有些语噎,索性没答话。
海上清风明月间,向来牙尖嘴利,说的一手顶尖阴阳怪气言语的黑龙座主难得的在言语上输给了一个女子。
少女拿靠着栏杆的右手,轻轻撞了撞龙邪的右手手肘,见龙邪看过来,便笑道:“先生今天问过我名字了,还没说过自己名字呢。”
龙邪轻轻叹口气,道:“龙邪。”
他看着少女笑靥如花的那张极美的脸,认真道:“这个名字我希望你记得久一些,最好不要忘了,以后说不定还有机会再见。”
如果以后要来找我寻仇,要记得名字,不要找错了人。
皎白月光中,两人四目相对,相顾无言,听着他的话,少女的脸颊上忽的飞起一抹淡淡红晕,难得有些慌乱,不敢再对视,先是低下头,再扭回来,不再看龙邪那张月光下认真的面孔。
龙邪这时候也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的话好像有些歧意,看到少女扭过头去,只好也尴尬的别过头,装作无事发生过。
一时间,没人再开口。尴尬的沉默中,似乎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悄然滋生。
两个初次见面尚不足一天的年轻男女,彼此之间,难堪中又有些别样的感觉。
在这诡异又暧昧的气氛中,一声突如其来的响动打破了令人尴尬的沉默。
不远处的海水之下,传来了一声极其悠远绵长的奇异叫声。这声音空灵而悠远,好似山谷间风声的回响,又像是来自海面下某种巨大生物神秘的呼唤和呢喃。
然而在那令人生出对未知的恐惧之下,却又透着一股温柔,痛苦,孤独,以及深深的悲伤。
少女双手撑起栏杆,竭尽全力的向远处望去,兴奋道:“看,是鲸鱼!”
龙邪也看向那个方向,微不可察的轻轻皱眉。
在还算明亮的月光下可以清晰的看到,距离船体不远处的水光点点的海面下,有体长达数十丈的前宽后窄的巨大阴影在缓缓游曳,尽管碍于夜色模糊不清,也依然带给观看者那种巨兽独有的震撼和深深的未知感。
“你运气真好,第一次来就见到鲸鱼了,南海虽然有不少鲸鱼,但是平常出海两三月都不一定见的着的。”
海风吹过少女因为兴奋而微微发红的脸颊,一头青丝随风飘扬,少女不知道,此时月光下的她,远比那处鲸鱼来的更加动人。
隔着不远,又传来一声空灵悠远的呢喃,带着那种不为人知的悲伤。
甲板边的龙邪微微眯起眼,轻轻哼了一声。
原本繁星点点,明月高悬的晴朗夜空中,毫无征兆的闪过一道极其炽白的长长电光,划破天际,一刹那,四周海面骤然大亮,复而沉寂为深沉的黑暗。
雷电映照的时间太短,少女没来得及看清远处那只鲸鱼,有些遗憾。
电光过后又是数息,天上才传来沉闷的轰隆雷声。
呼风唤雨,兴风作浪,水运雷法,都是龙族的看家本事,本命神通,信手拈来,便比得上在此道上浸淫数百载的大练气士。
不远处,那道在船体附近游曳的巨大阴影再次发出一声好似告别的呼喊,就这么向着远处游去,不一会儿就彻底消失在两人眼前。
“啊,鲸鱼被吓走了,这好大的旱雷,明天说不定会有暴风雨,风浪会让船很颠簸,到时候可别吐在船上。”少女一边拿着龙邪打趣,一边转过头来看他,然后悄然愣住。
她不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
那是一双平静如湖水般的金色眼眸,眼中的瞳孔如同蛇类般竖起,从那之中,好似透出高山仰止般的威严,又带着神性的漠然,就像是某种巨兽俯瞰渺小的人类那般静静看着海面,他的目光破开海面,看向那黑暗之下的事物,看向海底的宏伟建筑,看向那些深海中那些游曳的巨兽,看向那些已然腐朽的尸骨,看向,他的臣民。
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她猛的打了个寒颤,目光迅速从涣散中聚焦,好似大梦初醒一般看着眼前这个黑发棕瞳的普通青年,此刻他正奇怪的看着她,就像一个普通人那样。
那双深邃如同一口深潭的金色眼眸好似只是她那一刹那的幻觉和梦,现实里根本不存在。
自己这是怎么了,现在怎么连幻觉都出现了,还是出现在这家伙身上,离知道这家伙名字也才没过几分钟啊。
她仰头仔细端详龙邪的脸庞,离的极近,看的极久。
久到饶是以龙邪的没脸没皮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好轻轻推开少女的头,丢下一句气急败坏的“睡觉”,逃似的走回舱房。
岑访仙留在原地,月光洒在甲板上,愈发皎洁明亮。
微风吹拂,雪白裙摆微微扬起。
少女一双眼睛,眉尖好似尖尖月牙,不觉笑弯了腰。